丁鹏飞|从缺失的外部到共-显的姿态:欧美城市文学情感问题研究的另一种路径
【作者简介】
丁鹏飞,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 中外语言文化比较学会小说研究专业委员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基地 (新疆大学) 研究员。入选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天池英才。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现象学批评、跨媒介艺术批评。主持 (完成) 省部级、厅局级和校级课题若干。论文发表于《国外文学》《外语研究》 等核心刊物。丁鹏飞 副教授
从缺失的外部到共-显的姿态:
欧美城市文学情感问题研究的另一种路径
【基金项目】本文系新疆大学科研启动项目 “物质性思想视域下 W.G.塞巴尔德的记忆表征” (编号:620322007) 及新疆大学哲学社会科学培育项目 “列维纳斯文艺思想中的身体物质性研究” (编号:22CPY077) 的阶段性成果。
摘要:从现代到后现代的欧美城市文学看,有别于传统地缘所暗含的人地间相互依存的情感指向,资本主义城市的发展是一个不断通过让人无地可依而抑制人的自然情感的异化空间。在这一本应通向外部的情感却业已丧失的历史进程中,作为情感症候的人的姿态,因其现象性地居中,成为城市文学记录这一丧失过程的中介。故此,姿态与情感间的关联性,在围绕城市场域的回环性分析中获得呈现,而一同呈现的就不再是无法驻足的城市,而是既能哀悼也能好客的城市。借助南希对共-通-体的思考,在城市经验日益渗透日常的当代,这一为他者让出位置的姿态,并不隶属于情感,而是源于外部的情感对内锁的主体重新进行调谐的共-显。
关键词:城市文学;欧美文学;文学情感;姿态;南希
一、 引言
进入现代性以来,哲学的 “思乡” 之情愈益凸显,这种家园意识的潜流,也从现代到后现代欧美作家资本主义的城市背景中被连绵不绝地重新唤起。从自然生态学的牧歌想象,到人类社会学的有机渴望,从记忆伦理学的迫切寻根,再到地理政治学的正义诉求,这种对城市无情感化的批评,已经成为现代思想传统脉络的基本共识。城市 “无情”,以致欧文·豪 (Irving Howe) 在试图理清这一判断所依赖的情感基础时,也陷入了一种不精确。因此在诸多情感样态流变不居,城市经验也纷繁易逝的事实前,我们又如何才能在两者间建立一种适切的观察距离,从而将问题从失焦带向清晰?
从现代到后现代欧美作家相关城市文学作品来看,正是处身城市的人类的身体姿态,成为将城市经验与情感样态衔接起来的 “索引”。因此,要做的就不是在历时性的层面分析城市属性的变迁,也不是浮光掠影地罗列并意图穷尽所有的欧美城市小说。相反,从欧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文学时段内,在彼此呼应的代表性城市文学作品中,通过姿态现象从共时性的层面见微知著地将其中潜伏的逻辑关联牵拉出来,将能为我们考察城市文学,提供一种清晰可辨的批评视野。从表面上看,虽然这一思路会忽略城市文学与不同历史地理文化背景间互为对应甚至环环相扣的语境意识,如理查德·利罕 (Richard Lehan) 的分析。但它实际上想要抓取的却是在资本主义城市经验固有的离解性与人的情感经验固有的外部性之间所存在的姿态矩阵区。
关于资本城市如何 “离解” (Disintegrate) 其中的个体及其生活世界,我们在结合城市文学进行分析的过程中,会提拉出从本雅明到列斐伏尔再到哈维分析此问题时的谱系。在具体的分析中,我们会看到,这也是城市如何走向 “无人区” 的过程。关于源于 “外部” (Outside) 的情感如何能够重新复原流失于城市的人之痕迹,我们会既以福柯的讨论为源点同时又不局限于福柯。简言之,城市文学一方面还原了资本城市作用于人的灾难性离解过程,另一方面也呈现了不断来临中的难以被离解的外部情感。表征这一离解与外部之关联的则是置身城市的人的姿态。由此,本文最终的论证思路则是:与外部失联的无情感城市,如何作用于人的姿态,而人的姿态又如何昭示源于外部的情感的复归,而在情感的复归中,城市又被复原了什么。
二、丧失:从经验的连续性到情感的连续性在对英国当代小说的空间研究中,大卫·詹姆斯借助列斐伏尔的理论说道:“小说家之所以能够准确地将我们与他们所描述的领域在情感上关联起来是因为文学的场景设置不仅只是传达 ‘仅有的物质空间,而更重要的是一种人们在接触其地域的过程中形成的感知’ 。” 作家不仅传达一种具身现象学 (Embodiment Phenomenology) 上人对城市的体验过程,也传达一种心理地理学 (Psychogeography) 上城市作用于人的精神影响。对资本主义城市经验 (The Urban Experience) 感受到的无常和不安,早在巴尔扎克和海涅的笔下就已出现,在爱伦·坡和波德莱尔那里则构成了其作品的内核,经过狄更斯,成为卡夫卡、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贝克特与乔伊斯作品背后隐蔽的经验背景;直至当代,以一种幽灵性的萦绕,渗透在塞巴尔德、麦克尤恩、马丁·艾米斯、贝娄、品钦、罗斯等人涉及纳粹大屠杀的作品中。作家在城市感受到的四分五裂,可以溯源到本雅明讨论波德莱尔与卡夫卡的城市体验时所折射出的 “经验” 问题。游荡在城市的波德莱尔,敏锐地察觉到人群所展示出的 “梦幻般的一致性”,因为资本主义时代的 “发达”,就在于那种在传送带上决定生产节奏的东西,已经衍化为城市人群的感知结构,一种已被作为感知形式的 “震惊” 经验被确立了起来;生活在 “发达” 资本主义时代的城市,不仅意味着与自身分离,还意味着遭受分离带来的反冲,一种周而复始的不稳定闯入了人的存在中枢。在卡夫卡那里,这种大城市的体验又被置换为层层叠叠难以穷尽的办公建筑意象,行走其中的助手们仿佛 “关节通了电”。简言之,资本主义城市是一个传统经验分崩离析的场域,而以城市作为构成人物存在所不可或缺的回音区的城市小说的出现,更加凸显了从卢卡奇到本雅明在分析小说时所说到的在生活和意义彼此分离时所产生的飘忽不定的预感意识。个体在城市丧失的是何种意义上的经验,需要借鉴与小说的知觉方式不同的故事来说明。本雅明认为,缓缓讲述的故事之所以能保藏以待漫长时间后再次苏醒,是因为故事的探针并非如小说那样毕其功于一役般的个人的心理内容。相反,故事关注人与人及人与世界间相互作用与引发,但却不会流于耗尽的神秘节奏。故而,本真性的经验,不是可立即返现的客观对象,而是一种在不使个体分心的有节奏的 “外部” 氛围中,源源不断地维系整体的伦理感觉。福柯用转瞬即逝但却连绵不绝的 “间隔”,来表述吸引主体注意力的这一伸展中的外部思想。由外部所维系并滋养的这一经验,使人意识到自身就是一个与他物共存的经验共通体。“经验是不可分的,它至少在一个甚至可能数个人生里延续……经验先我而行。” 然而,在城市文学中,丧失的经验 “在个体之外实施” 自身。那从人的生命分裂和异化出去的事物,是通过震惊带来的创伤化事后性经验而宣告自身的。相对于从自然孕生并花费其漫长时间所精心培育的身体而言,工业革命后城市的发展对于人类而言,确如战场上的士兵被身边的炮火震慑的时段。在弗洛伊德的分析中,创伤即心理能量分配方式的失衡,也是强迫重复修复时总无功而返的事后性。分配方式与重复修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两者都暗示了一种对一去不返的经验的哀悼。因此,贝克特的人物总遗留着某种灾难过后难以化解的失常感,而乔伊斯、伍尔夫的 “城市” 看起来就是努力地在复现某个城市的记忆行为,尽管时刻伴随有一种记忆短路现象。现代城市文学中的这一现象,说明了作家都意识到城市人物从背景里被剥离出来而再也无法落脚的存在处境。也是在这里,品钦1966年描述的遗嘱执行人俄迪帕,在看到纳索斯这个城市时,也才会有 “一种刚刚溢出她理解限度的轻颤的启示录感觉”。因而回到本雅明,城市的这种创伤性经验早已大到了所有坚实的经验储备难以吸收和化解的程度。在德布林1929年的作品中,刚从监狱出来又被迅即交送给城市的毕伯卡普夫,为何反常地把关禁他的监狱的红墙视作不可分离之物?而到了罗斯1997年的作品,为了追寻女儿玛丽成为炸弹者以及家庭破碎的原因,作家为何又安排其坚如磐石的父亲利沃弗回忆起纽瓦克的城市发展史,乃至它所代表的整个坚不可摧的美利坚?列斐伏尔在分析城市 “地带化” 的两重构时认为,空间以分割的方式整合自身与以整合的方式分割自身实际一体两面;处身在城市的人群,在这种 “离解性地整合” (Disintegrating Integration) 进程中,时刻面临被抽空的危险。值得注意的是,空间的离解性整合,也依然是自波德莱尔以来资本主义传送带生产节奏的一种变相铺展,且早已与政治权力、商业效益捆绑在一起,并以一种均质化的方式,成为让个体、家庭以及共同体自行分解的都市的三位一体。因此,在城市 “生活的个人化方面与超出单个个体的方面之间起促进作用的社会结构”,实际就是以分裂的方式进行弥合的恶性循环。而就齐美尔的思路来看,个性面对超出它的这种城市力量所做的适应,并非自我意识的反抗,也不是弗洛伊德所言的防御刺激的过程;相反,它从疲于应付到精疲力竭,再从绝望崩溃到情感涣散,是一种长时间条件反射下的自我规训与无个性化进程。它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列斐伏尔认为的感官的整体性退化,甚至在弗洛伊德的分析中,它也显示出一种强迫自身回到无机物的驱力意向。这样,随着感官机能的钝化,端赖于与他物共存的感觉活力,这种源自 “外部” 的情感意识,也就自然熄灭了,而由情感触发的伦理知觉,也进而处在崩解的进程中。卡夫卡1926年的《城堡》中那个总让K感到挫败的环境,总使K面对既定的失败,那些难以觉察却麻醉K的影响,在此可以看作以寓言化的方式对城市的这种有别于故事气氛的异己气氛所做的伟大预言。也由此,麦克尤恩在1992年的《黑犬》里甚至借助叙述者杰瑞米的观察,让丧失了经验连续性的城市卢布林与 “事件” 纳粹大屠杀间的一种徘徊不定的关系形式凸显了出来,这是一种物质与反物质的转化关系。经验的瓦解实际就是情感的瓦解,这就是为什么品钦会将俄迪帕置放进一个寸步难行的蜡像馆般的城市里。人们有的只是弗洛伊德所言的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的诡异情绪,而丧失了与周遭环境、人事物态自然形成的一种相互依存却又不会耗尽的共存性情感。因此,有待进一步追问的是,情感为何能够担保经验的连续性?在本雅明的启示下,我们看到,主体之所以能够接纳故事中与他物共存的道德教训,并将其融进自己的生活进程,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缓缓道来的故事让主体觉知到他是与他物共通的心灵存在,而经验正是心灵在这一从容不迫的醒觉状态中分泌出的指引。更为关键的是,这一能够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扩散性经验,只有在无意识地调谐主体之注意力节奏的故事力场中产生。借鉴本雅明与卡尔维诺的思考,我们可以说,好的故事节奏,施动并导引着主体的心灵速度,展露着主体不为人知的非知领域,揭示着主体实际是一种在分享外部事物的过程中诞生的多元性存在。这种引人入胜的节奏,全然有别于以离解的方式迫使主体分心并使之走向锁闭的传送带上的城市节奏。故事的这种连续不断的推力,最终促成的,实际就是本雅明思考故事时认为的无需理性解释的共通感。故事给出的是主体从未被孤立的共存性经验,而经验本质上说就是生命的一种灵活多变的连接能力。因而,经验的连续性也就指的是一种与他物共在的连续性。这种并非表象关系的连续性,标画出了主体在存在中的秩序,即主体自为地呈现为一种与他物共存的半透明运动。它之所以不透明,是因为它是先于知识活动的情感性存在,“植物学家的植物不是田畔花丛,地理学确定下来的河流 ‘发源处’ 不是 ‘幽谷源头’ ”。它之所以又透明,在于经验在认识论上的确定性是由情感知觉进行担保的,情感让客观性有血有肉了起来,让经验 “共通” 了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经验之所以能承传,还在于经验是浸透在情感中的经验。作为主体的存在样式,情感是一种试图与外部建立联系的身心一体的活动,是将自身链接在一个超出自身之外的更大的存在链条中的无意识运动。没有与外部共在的情感的这种先行存在,我们只能静态性地知道事物,而无法动态性地领会事物。与他物共存的这种经验的连续性,在本源上是情感的连续性,情感的连续性担保着与他者共存的伦理的连续性,而伦理的这一连续性,则担保着不会被城市离解以至无地可依的人。然而,从爱伦·坡到麦尔维尔再到卡夫卡等早期城市文学就已显出的征象来看,城市 “无人区” 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城市在不断离解通向外部的情感注意力,这一事实尤其随着速度的提举而日益加剧。维利里奥与罗萨都注意到加速城市给个体带来的 “注意力裂解” 的问题。也就是说,城市离解个体的速度越快,个体趋向熟视无睹的 “非参与” 性分裂人格则愈加严重。这一丧失外部注意力的情感异化,及其所带来的生命力枯竭的现象,所导致的就是舍勒认为的不由自主且漫无目的的 “怨恨”。在分心中愈益加剧的这种无力感,正是与他物共在的注意力断裂,也即罗萨思考的 “去同时性” (Desynchronisation) 出现的结果。缺失了外部的情感在变得反复无常,而由情感所维系的来自外部的他者则无地可依。与外部的失联,或者生命被去同时性后的孤立状态,在欧美城市文学中往往就与一种身体性的病理学关联了起来。